陳知善看着安怡挺拔單薄的背影和她頸後被汗浸濕、貼在雪白肌膚上的兩绺碎發,想到家中姐妹這個年紀時,成日隻是操心戴什麼花,穿什麼衣裳,哪裡如同安怡要為一家子人的生計操心?
于是油然升起一股憐惜喜愛,承諾一般地道:“那我就陪着你。
”
安怡朝他笑笑,指着前方一塊突兀地自山體間橫出來黑色的大石道:“那石頭旁好像有水?
我們在那裡歇氣如何?
”
老蔡頭笑道:“姑娘好眼光,那鷹嘴石下正好有草坪和水源,我們日常進山都在那裡歇氣的。
”
到了鷹嘴石下,衆人果然瞧見一塊綠茵茵的草坪和一條清澈甘涼的小溪。
周金剛從馬背上取下個酒囊遞給老蔡頭:“老人家,聽說青龍山中的這條道屬你最熟?
”
他穿的是便服,蔡老頭隻當他是個行商的,毫不客氣地飲了一大口酒,眯着眼道:“不是我吹牛,往這山裡收山貨送百貨進去的人中就數我最熟。
”
周金剛就指點着綿延不絕地延伸向天際處的山體小聲道:“聽說從這條道一直往裡走,可以直接去那邊?
”
“沒有的事。
”蔡老頭斷然否認,周金剛毫不氣餒,繼續和他瞎掰閑扯。
“裡面有饅頭和燒鵝,拿給大家分食。
”安怡把包袱扔給陳知善,借口要方便,朝着西邊的灌木叢慢慢走去。
滿眼綠色,有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密密匝匝地盛放于灌木枝頭,自有一種蓬勃之美。
安怡視而不見,徑自走向灌木叢深處,直到看見一棵滿是利刺、已是半死的灌木才停下來,左右看看,确信無人後,飛快掏出那根短小尖利的鐵釺,蹲下去飛快地挖起來。
土裡埋着一個已經看不出本來面目的荷包,破敗腐朽如枯葉,唯有上面的織金還閃閃發亮。
安怡深吸了一口氣,顫抖着手輕輕揭開殘敗的布料,取出裡面一枚銅錢大小的翡翠平安扣。
平安扣綠得猶如春日梢頭最綠最透的葉片,内緣處镌刻着米粒大小的一個篆字“安”。
安,定也,好和不争曰“安”。
可是好和不争給她帶來的并不是安定,而是刻骨銘心的痛苦和悔不當初。
安怡望着湛藍的天空輕聲道:“祖父,您在天之靈當是有知的,不然也不會讓孫女再做了安家人,您要保佑孫女,讓惡人受罰。
”
“安怡!
大侄女兒?
你怎麼去那麼久?
”遠處傳來周金剛雷鳴一樣的聲音,安怡擦去眼角沁出的淚,迅速将泥土掩回原處,把平安扣穿在早就備下的紅頭繩上貼身戴在頸上,大聲應道:“來啦!
”
“這是給你留的。
”陳知善把一個雪白的饅頭和一隻鵝腿遞給安怡,敏銳地發現安怡的眼睛有些紅:“你的眼睛怎麼了?
”
安怡甩甩手上的水,笑道:“剛才在溪邊洗臉時水進了眼睛。
”又将鵝腿撕了塊肉後遞還給陳知善:“我吃不完,給你。
”
陳知善接了那鵝腿在手,陡然間有了種說不出的甜蜜之意。
周金剛抓着鵝翅在一旁啃,目光從二人身上掃來掃去,“嗤”地一聲笑起來。
陳知善心中有鬼,給他笑得臉紅耳赤。
鷹嘴石過去的這段路相較來說比較寬敞平坦些,周金剛打馬與安怡并肩同行,輕聲道:“大侄女,你聽來的這個消息竟似是真的。
”雖然老蔡頭不承認,但給他磨來磨去也透了幾分口風,興許深山裡的老獵人是知道些的。
“太好了!
”安怡佯作十分歡喜。
她當初想從這大山裡頭逃出去,可謂是想盡了一切辦法打聽,做了很多準備,沒想到還沒來得及用上就枉丢了性命。
周金剛摸着才刮了胡子的光潔下巴贊道:“也不曉得你爹那個糊塗鬼怎就生了你這樣一個精明的姑娘。
”小小年紀就認得操持生計,知道提醒劉秀才往京城去投奔劉嵩,聽說這山裡有隐秘的小道可以繞過飛龍關直達靺鞨,就看出這裡蘊藏的軍事機遇并告知自己。
這姑娘不要太精明。
安怡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周叔,您日後若是發達,可不要忘了我這個侄女兒。
”
周金剛哈哈笑道:“要是真的,你就是我的親侄女兒!
”
安怡笑道:“那行!
将來若您功成名就,我有事就隻管來找你了!
”
她年紀雖小,尚且一臉稚氣,周金剛卻從中聽出了凝重認真的意味,竟讓他不敢等閑處之,便認真應道:“行!
我應了。
隻要不是殺頭叛國,大奸大惡之事,我老周應了。
”
豪爽講義氣、聰明、懂得抓住一切機遇并知道給自己留後路,這樣的周金剛應該不會浪費她這片好心。
安怡笑着舉起手掌:“您放心,斷然不會是這種事。
”
周金剛爽朗地和她一擊掌:“說定了!
”
次日傍晚,衆人累得精疲力竭之時,終于在一處山窪裡看到了山民家中升騰而起的炊煙。
“這就是野草裡了。
”老蔡頭敲敲旱煙杆,眯縫了老眼指點着山窪處那聚集而居的十多戶人家,“這裡的人窮,也沒什麼見識,沒怎麼出過山。
隻有村東頭的老胡家還好,你們要收獸皮草藥山珍都可去尋他,他是個本分人,但他兒子胡三賴經常往山外跑的,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主。
”
陳知善道:“胡三賴,這名兒聽着就不像是個好人。
”
蔡老頭道:“可不是,他在外頭吃喝嫖賭樣樣在行,回到村裡就欺男霸女,不高興了連他爹都要挨他的拳頭,唯有他老娘能治得住他。
今年年初,他還生生折騰死了個不知從哪裡拐來的俏媳婦。
可憐見的,聽說還是個什麼大戶人家、金尊玉貴的小姐,長得神仙似的,也不知怎地就落入了他的手,連飯也吃不飽,還得幹重活。
聽說死時餓得皮包骨頭的,全身沒一處好的。
”
陳知善不由得睜大眼睛:“什麼?
這樣他也不吃官司?
”
從看到野草裡的炊煙起就一直沉默不語的安怡此時方淡淡地道:“别說笑了,能吃什麼官司?
這大山深處山高皇帝遠,村子裡哪家不是沾親帶故的?
誰會為個來曆不明的外人傷了彼此間的和氣情份?
”
“是這麼個理。
”老蔡頭收了話匣子,起身道:“走罷。
咱們就去他家吃飯住宿。
”
陳知善嫉惡如仇:“他家既是這樣,怎地還要去他家吃飯住宿?
”
老蔡頭笑道:“我的陳公子也,這窮鄉僻壤的,隻怕其他人家你們下不去腳,更不要說是吃飯住宿了。
且你們這麼多人,誰家安排得下?
也就隻有他家了。
”
陳知善賭氣道:“那我也不想便宜他家。
”
“就去他家。
”安怡催動驢子,當先往村落裡走去。
她此行專為他家而來,怎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