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說得言辭懇切,大有一副鼻涕一把淚一把的悲傷。
且其完完全全地站在當爹娘的角度來哭訴,一下子便得到了那些已經為人父母内心的認同和好感。
畢竟這為人父母,總是有一筆算不清理不明的帳。
父母自覺掏心掏肺,辛辛苦苦,總想着為兒女們謀劃、打算,結果兒女們大了以後,皆是有了自己的主意,不但不理解他們當父母的辛苦,還要說一句他們愚昧,當真是煩悶的很。
尤其是再攤上幾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親戚鄰居,在旁邊看熱鬧不怕事大地說上幾句不着調的話,孩子犟脾氣上來,吵上一架,跟父母更加離心,就更令人心酸了。
有着這樣的心理,在柳氏期期艾艾地控訴時,許多人被引發了共鳴,不約而同地湊了上來,更是時不時地點了點頭。
“這為人父母,的确不是個容易事兒啊。
”
“可不嘛,再加上幾個好事兒的在旁邊架橋撥火,更煩了。
”
“最煩的是家裡頭那些混小子,死丫頭還分不清誰遠誰近,多囑咐兩句便嫌煩……”
“就是這人口音聽着不像本地人,看着穿着打扮也生的很,不像咱們金丘縣城的人,莫不是外地來的?
”
“她剛才說有人霸着她家閨女,估摸着是閨女聽了誰的挑唆跑到咱縣城裡頭來了吧。
”
“咱縣城裡頭還有心思這般壞的人,把人當娘的逼到這個份上,要到街上來讨個公道,讓大家夥給評理?
”
“哎——你說說,到底是誰這般無賴,我們幫你出氣!
”
人群中,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大有一副要為她出頭的模樣。
果然了,這世上還是好人多!
柳氏見狀,心中十分滿意,在深吸了一口氣之後,帶着哭腔道,“這人仗着自己本事大,有身份地位,明擺着要欺負人,我上門去要人,還被訛了一場,要我出三千兩銀子才肯讓我家女兒跟我回家。
”
“這分明就是看我們家已經答應了親事,必須要帶女兒回家,便想着趁機敲上一筆竹杠,這分明是要逼死我這個當娘的啊!
”
“我也是沒法子了,既不敢報官,又不敢多說話,心裡頭憋屈得不得了,隻能到這個地方訴訴苦,讓大家夥給我評評理……”
柳氏這話一出口,底下那些原本就深有同感之人此時更加怒氣沖沖。
“平頭老百姓咋了,老百姓就活該被人欺負?
”
“就是,有權有勢就得随便仗勢欺人?
”
“我們金丘縣城向來沒有這個說法,你既然說有人仗勢欺人,那就把這個人的身份說出來,大家夥一塊幫你讨回公道!
”
“對,我們帶你們去縣衙,我們縣太爺最是公正嚴明,不畏權勢!
”
“說說看,到底是怎樣人,黑心腸到這個地步……”
底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得是群情激奮,這讓柳氏心裡頭幾乎樂開了花,但面上仍舊悲悲切切,拿着帕子抹了一把眼淚,“這人姓夏,就是前段時日皇上封的安樂鄉主!
”
“她哄騙我家兩個女兒到她那夏記做工,現如今又攔着兩個孩子不讓回家,張口問我要三千兩銀子……”
柳氏絮絮叨叨地控訴夏明月的“惡行”,卻沒注意到底下那些聚集的人群此時已是鴉雀無聲。
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面面相觑,片刻後十分尴尬地笑了笑。
“這快晌午了,我得趕緊回去做晌午飯了。
”
“衣裳早起就泡盆裡頭了,天氣熱,再給泡臭了。
”
“這出來是擺攤做生意賺錢的,不是來看熱鬧的。
”
“剛才我好像聽你說夏娘子是黑心肝的?
”
“瞧我這張欠嘴,咋就突然說胡話來了呢,肯定是剛才被附身了,趕緊到日頭底下曬曬,拍拍後背……”
人在尴尬的時候總是特别慌亂。
有話的找話來說,沒話說的或摸摸自己的鼻子,或搓搓手,讪讪地笑上一笑,而後便趕緊急匆匆地離去。
眼看着原本群情激昂的人頓時少了大半,柳氏頓時一愣,原本的悲切在僵在了臉上,但在看到底下還是有那麼一些個年歲跟她差不多,或是比她大的婦人還眼巴巴地看着她時,也是松了口氣。
别管怎麼說,隻要有人就行!
然而,就在柳氏抹了一把眼淚,想着再次開口痛斥夏明月之時,底下一個婦人将手中的竹籃子放在了地上,伸手叉了腰,指着柳氏便喊了起來,“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敢在這裡說夏娘子的不是!
”
“就是,哪個旮旯裡頭蹿出來的臭老鼠,大庭廣衆編排夏娘子,你這是老鼠喝了酒,就不怕貓了?
”
“剛才你口口聲聲說你家閨女在夏記做工,我知道了,你說的是鄒家姐妹吧,這鄒家姐妹都那麼大,你有臉說是人家娘,我看你是小妾上位,便忘了自己出身吧。
”
“把人家姐妹兩個逼到離家出走的地步不肯罷休,還想着要回去打發嫁人,貪圖她們姐妹倆的嫁妝,你這臉咋這麼大呢,整個金丘縣城都放不下了?
”
“豈止是臉大,我看心都是黑的,真的是賬房先生都沒你這麼會算,算盤珠子都要崩到人臉上去了!
”
“你肯定也是當娘的,這将心比心,就舍得對旁人家的女兒這般狠心,也不怕人家親娘半夜來找你,把你一塊帶下去!
”
“得了,你們也别那麼多廢話,我看那,這能動手,就别吵吵……”
這句話,頓時提醒了那些在那罵柳氏的婦人。
手中有東西的,這會兒都挨個整齊地放到一旁去,手裡沒有東西,這會兒幹脆卷起了袖子,擡腳就往茶樓裡面沖。
一群人一窩蜂地沖到了二樓去,立刻将柳氏包圍了起來。
柳氏不曾料到這樣的局面,這會兒被吓得不輕,急忙退到了牆根兒去,滿臉驚恐地看着怒氣沖沖的一群人,“你們要做什麼?
”
“你都做出來這種事了,還管我們做什麼?
”有人振臂高呼道,“姐妹們,上,别客氣!
”
說着,有人便悶着頭朝柳氏沖去。
其餘人立刻也撲了過去。
女子打架,撕拉拽扯,尖叫一片。
原本那些在二樓喝茶水的人見狀,紛紛避讓了開來,但也沒走遠,隻給衆人騰了地方,幽幽地看戲。
就連茶樓的掌櫃都站到了一旁去,慢條斯理地喝起了茶水,時不時地往那桌子上頭的茶杯裡面再倒上一些。
一邊更是提醒道,“哎哎哎,你們當心一些,這打架歸打架的,小心些茶水,這可都是剛倒上的茶水,可不興潑人,這潑人燙着那!
”
“這秋梨膏,那可是好東西,沖了水之後甜得厲害,這要是弄到衣裳上頭的話,那糖洗不掉,衣裳容易毀了不說,這一路上怕是要招滿身的螞蟻,你們可要當心一點,可别弄到身上去了!
”
“這酥糖棍兒你們也仔細一點,若是碾碎成渣渣,落到衣裳裡頭,可是要癢上大半天的……”
掌櫃的在這兒一臉急切地“提醒”,一旁的夥計卻是瞪大了眼睛。
學到了學到了!
打架持續了一段時間,最終以掌櫃的怕真的鬧出人命來,派夥計去衙門報了官而結束。
隻是待衙差趕到茶樓之時,那些打人的人早已揚長而去,隻剩下滿身髒污,鼻青臉腫,頭發淩亂,哭成淚人一般的柳氏,瑟瑟發抖地躲在牆角處。
在看到衙差,柳氏便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頓時哭喊了起來,“一堆惡婆娘打我,衙門可要為我做主,你們可不能當那黑白不分之人,偏袒那些惡人!
”
這剛剛接到信兒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張口就要被人警告不許偏袒惡人。
這話說得,他們好像十分不堪一般?
衙差們頓時有些不滿,但仍舊是耐着性子道,“你且放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們必定會主持公道,若是我們做不得主或者判斷不清的,自然會請了縣太爺來做主,你放心就是。
”
“隻是我們剛到,方才之事不甚清楚,現在你需得将方才的事情盡數描述一番,說一說到底怎麼回事。
”
這是正常的流程,畢竟不能聽信一面之詞。
柳氏明白,在小丫鬟的幫助下,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張口述說方才發生的慘烈狀況。
在柳氏描述了一番自己經受了如何非人虐待,被人打耳光,揪頭發,潑茶水等事後,衙差問道,“那都是哪些人打了你?
”
“就是那些……”柳氏從窗戶邊往外看去,瞧着樓下已經空無一人,隻剩下那些還在叫賣商販的街道,頓時一時語塞。
那些人,她都不認識!
根本叫不上來名字!
甚至因為方才那些人蜂擁而上,她害怕到閉上了眼睛,甚至連許多人的面容都沒有看清。
“反正就是一群粗俗的婦人,許多人手中挎着竹籃,想來是經常來城隍廟之人,你們去查一查,也就知道了!
”
衙差頓時擰起了眉頭,“金丘縣城這般大,百姓無數,婦人更是不知道有多少,我們從何查起?
”
“你這隻說被旁人打了,卻是連打人的人都指不出來,我們如何替你做主?
”
“還有,我們從方才就一直想問了,你真的被打了嗎?
你既然說你是外地人初來乍到,既然與這些人無冤無仇,那些人為何上來就要打你,這根本不符合常理嘛。
”
說罷,衙差看向茶樓的掌櫃,“這打架之事發生在你們二樓,你方才可看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嗎?
”
“差爺,我真沒看清。
”茶樓掌櫃道,“今兒個我們茶樓生意熱鬧,我忙着招呼客人,一直在一樓忙活,沒上二樓,根本不知道二樓發生了什麼事,一直到有人嚷嚷着要報官,我才上樓來看個究竟,就看到這位婦人在這哭天喊地的。
”
“那你們呢?
”衙差看向其他在場之人。
茶樓掌櫃都這般說了,其餘人的腦袋也都是搖成了撥浪鼓,“我們也沒看見,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知道這婦人被打之事。
”
“倒是差爺這話提醒了我們,這人真的被打了嗎?
怎地我們一點動靜都沒察覺到,還是她在這裡做戲,想着栽贓陷害,抹黑咱們金丘縣城?
”
“這話說的有道理。
”衙差點了點頭,再次看向柳氏,“你方才說你被一群人打了,有何憑證?
”
“這還需要憑證嗎,這還看不出來?
”柳氏氣急敗壞道,更是拉扯了身邊的小丫頭,“我的丫頭也可以為我作證!
”
“小丫鬟是你身邊親近的人,所做供詞僅能參考,并不能完全作為憑證,而你身上的傷雖然是事實,但也不能證明是方才有的,興許是你一開始就有傷,攀扯旁人呢?
”
衙差若有所思,道,“你先回去,待我們走訪附近,看看是否有其他能為你作證,若是能證實你的确是在茶樓被打,再找打你的兇手。
”
眼下連茶樓的人都沆瀣一氣,睜眼說了瞎話,其他人又怎會說了實話?
這衙差口口聲聲說得是要查清真相,實際就是來和稀泥的!
柳氏氣得七竅生煙,“好啊,你們這些衙差,根本就是護着那些行惡之人,還有你們這些人,睜着眼睛說瞎話,颠倒黑白,根本就是要暴斃那些人。
”
“你們沆瀣一氣,純粹是欺負人,我要告你們去!
”
“好啊,從這下樓,往前走一拐便是衙門,我們等着你。
”衙差摸了摸鼻子。
這說話時有恃無恐的模樣,頓時讓柳氏想起了夏明月輕描淡寫地對她說城隍廟是十分熱鬧地方的話。
柳氏氣得渾身發抖,随手拿了桌子上的茶杯和茶壺,往衙差身上扔去。
厚重的瓷質茶杯和茶壺落在衙差的身上,滾燙的茶水浸濕了衣裳,燙傷了肌膚,更是砸出了傷。
被砸的衙差驚呼了一聲,蹲下了身,其他的人則是嘩啦一下圍住了柳氏,将鐐铐往她手上戴。
“當衆鬧事,污蔑且襲擊衙門公差,速速送到衙門,刑法伺候!
”
幾乎是不等柳氏反應過來,衙差們已是連拖帶拽,将柳氏從茶樓帶了下去,往衙門而去。
茶樓的一場鬧劇,在此時算是畫上了句号。
先前在茶樓喝茶之人繼續回到自己的桌上喝茶吃點心,一邊津津樂道方才發生之事。
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