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僧法号慧悟。
”許久不見的謝良僧衣芒鞋,背着鬥笠與包袱,手持禅杖,笑得祥和。
田幼薇早聽說他出了家,在這一刻見着真人,見着他的裝扮,仍是忍不住紅了眼眶:“你又是何必?
”
“貧僧與佛有緣。
”謝良雙手合十行禮,笑嘻嘻去摸曦哥的頭:“小施主有慧根,是福壽綿長之相。
”
曦哥打了個嗝,擡起淚眼好奇地盯着他看,倒是忘記了哭鬧。
田幼薇教曦哥:“叫表舅。
”
“貧僧法号慧悟。
”謝良宣了一聲佛号,很是認真地道:“世間已無謝良,是以再無表舅。
”
田幼薇皺起眉頭:“那麼,請問師父,您何必過來與我等俗世紅塵中人打招呼呢?
”
謝良一時被她問住,苦笑着道:“名号如同皮囊,随意吧。
”
“表舅!
”曦哥脆生生喊了一聲,指着他手裡的禅杖道:“我能不能摸摸這個?
”
謝良被逗笑了,愛憐地将禅杖遞到曦哥面前:“當然可以。
”
趁着曦哥被轉移注意力,田幼薇問謝良:“你這是要去哪裡?
我看你這樣子是要出遠門?
”
謝良笑道:“正是,師父要帶我去高麗弘揚佛法。
”
田幼薇完全沒料到竟然是這樣:“你要去高麗?
那還會來嗎?
”
謝良笑而不語。
田幼薇突然間很難過,他和她都知道,這一去大概是不會回來了。
對于謝良本人來說,此地就是傷心之地,看他樣子,恐怕至今尚未愈合傷口。
“你們幾個人去呀?
那邊有人接待嗎?
你的錢夠不夠?
聽說那邊冬天很冷,你有沒有帶厚衣服?
”
她絮絮叨叨的,語無倫次地說着,淚水模糊了雙眼,又被她很快擦掉,幹笑着道:“瞧我,每次有孕就忍不住愛哭。
”
“有孕了?
”謝良溫和地看了她一眼,說道:“看不出來,你在我眼裡,仍然是很多年前那個蹦蹦跳跳的阿薇。
”
田幼薇想起從前那些時光,更為感傷:“阿良表哥,我曾經想要……”
“我知道。
”謝良打斷她的話:“你和阿璟、還有家裡已經幫了我很多,是我命運如此。
師父和我說,有些人天生注定要走這條路的,之前經曆種種,都是曆劫。
”
田幼薇一時無語,心情漸漸平複下來:“既然遇着,那就一起吃頓飯吧,就當是給你餞行,把你師父和師兄弟一起叫上,我親自下廚。
”
“不必麻煩,就在這裡告别也是一樣。
這是你我有緣,不然也不能剛巧碰上。
”謝良指着前方一個簡陋的茶鋪子:“請施主施舍貧僧一杯茶湯如何?
”
“當然。
”田幼薇把曦哥交給趕過來的可兒:“帶去船上,和大人說,有故人在此。
”
喜眉已在月前嫁入張家,從此有了自己的小家,尋常是不會來她這裡了。
幸好可兒已經出師,沉穩能幹,倒也可以獨當一面。
茶鋪子簡陋,不過一個蘆葦棚子堪堪擋住烈日,兩三張方桌,幾條長凳,幾個粗瓷制的茶罐茶碗,便是所有。
田幼薇和謝良都是不挑揀的,選了個相對清淨的位置坐下,又要了鋪子裡最貴的五文錢一碗的茶,面對面坐着說一些過往和将來。
“……我一直都有聽見你們的消息,曉得阿璟中了探花,曉得他入了戶部,知道他來了明州,做了市舶司提舉,也知道你生了曦哥,過得很好……”
謝良沉靜地說着這些事,表情與語氣都是淡淡的,心如止水,不相幹地叙述不相幹的人和事。
田幼薇有些慚愧:“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但是沒問着。
”
“問我做什麼?
我挺好。
”謝良雖未明顯表露出來,卻忍不住極力向田幼薇證明,他過得挺好。
這便是過得不怎麼好。
那些過往,怎可能說忘記就忘記呢?
何況他還這麼年輕。
要怎樣,才能讓他真的快樂起來?
田幼薇想了又想,心念一動:“阿良表哥,你還記得從前做過的鑲嵌瓷器嗎?
”
謝良原本沉靜無朝氣的眼睛瞬間閃過一絲亮光,“當然記得啊,怎麼會忘記呢?
”他很快地回答她,“我那個時候為了找到合适的妝土,不知試了多少次。
”
“你還會繼續做瓷的吧?
”田幼薇用一種懇求的語氣,和他商量:“高麗瓷和咱們的不大一樣,我早就有心出去走走看看,但現在這樣,顯然癡心妄想。
你若是到了那邊,幫我看看可好?
”
“好。
”謝良爽快地應許下來,心裡莫名生起久違的快樂和安甯。
是呀,他到了高麗,正好研究這些,再給阿薇寫信回來,也不算白走一回。
田幼薇又小心翼翼地道:“我還想看到你親手做的鑲嵌瓷器呢,我覺得你還能做的更好。
”
謝良沒回答她,而是擡眸看向前方——穿着朱紅公服的邵璟抱着小兒大步而來,歲月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照舊身姿挺拔,風姿卓越。
“阿良表哥!
”邵璟用力拍拍謝良的肩,欣喜地大笑着:“今天真是個好日子,沒想到竟然能遇着你。
走走走,去我家住幾天。
”
謝良溫和地笑着,委婉而堅決地拒絕了邵璟的邀請:“我該走了,師父和師兄弟還等着呢。
”
眼看謝良緩步離去,邵璟的臉色好看不起來:“他怎麼看到我就走了?
”
田幼薇道:“或許是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見着你沒有話說,就不想留了吧。
”
邵璟眼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呵”了一聲,彎腰把到處搞破壞的曦哥撈在臂彎中夾着,說道:“梁三郎死了。
”
田幼薇還沉浸在謝良的事中,一時半會兒沒能反應過來:“哪個梁三郎?
”
邵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夾着張牙舞爪的曦哥轉身離開。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話?
”田幼薇不服氣,揪住他的衣袖:“誰惹你生氣了?
”
“沒有,誰敢惹我生氣啊?
何況我自來心胸寬大,沒誰值得我氣,不氣,不氣,呵呵~”邵璟陰陽怪氣:“我是急着做事呢,你看好多人等着領月餅和羊皮小水燈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