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陵遊歎了口氣,“隻是這一個來月裡,我和三裡被輾轉了多次,看守我們的人也換了好幾茬,期間還有人假意幫助我和三裡逃跑,實際上隻想從我們口中套話。
”
“這一時之間,我們也分辨不出來哪些人說的是真話,哪些人說的是假話,以至于賀大人的話我們也不敢信,連他讓人給我們的吃食也不敢接。
”
“現下能确定賀大人乃是好人,還得勞煩夏娘子幫我們轉達一下謝意,若往後得了機會,再登門拜訪緻謝吧。
”
“殷大夫放心,我會安排妥當的。
”
夏明月滿臉歉意,“此事歸根究底,是因為溫家想要置我和啟言于死地而起,殷大夫和毛大哥算是無妄之災,受我們牽連才會如此……”
“話可不能這麼說。
”殷大夫打斷了夏明月的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這檔子事兒總會惹出來的,隻是早晚而已,就算不是溫家,也會有其他别有用心的人想着借這個由頭生出一些事端來。
”
早晚的事兒?
夏明月頓時怔了怔。
毛三裡也撓了撓腦袋,疑惑地看向殷陵遊,“師父,你這話啥意思,難不成我真是……”
“想屁吃!
”殷陵遊伸手給了毛三裡一個爆栗子,撇了撇嘴,“你有那麼好的命?
”
“你當時就是爹娘都病死了,跟着你三叔讨生活,你當時年歲不大,可個子大,吃得又多,成天嚷嚷着肚子餓,你三叔嫌棄得不得了,尋了個空檔把你一個人撇下來,剛好被我給拾着了,看你可憐,就給了你一口飯吃,留在身邊了。
”
是這樣嗎?
毛三裡仍舊有些疑惑,“可師父你從前說我是無父無母,人都奄奄一息了,被扔到路邊等死,你心中不忍,才把我救活的嗎?
”
“你三叔不要你了,你肚子餓,在那哭的不上氣,可不是奄奄一息?
”殷陵遊沒好氣地白了毛三裡一眼,“說實話,我當初一收養你,就後悔了,你當時一五六歲的孩子,飯量比我都大,我這錢袋子沒兩天就見了底兒,心疼死我了。
”
“好在你這混小子沒别的啥優點,就是力氣大,我當時腳不小心踩到了别人用鐮刀削過的樹根兒,差點被紮穿了,有點走不成路,找了個平闆車,你能拉着我走。
”
“我尋思養你也是養,養牛也是養,幹脆就把你留在身邊了,這一養就是十幾年……”
原來如此。
毛三裡恍然大悟,但還是有些疑惑,“那師父剛才說的,早晚會有這麼一檔子事……是啥意思?
”
殷陵遊,“……”
這混小子平日傻乎乎,今兒個腦子還靈光起來了,這麼多問題!
殷陵遊擡手就給了毛三裡一個爆栗子,沒好氣道,“傻啊你,我可是前朝宮中的太醫,知道很多事情的,當時一路跑到邊關,就是怕有人找到我,拿我從前的身份和官職說事兒。
”
“先前那個範娘子想着讓我來京城,我也不敢來,也是因為這個,怕有人重新提起前朝的那些事,随便給我安個由頭,要了我的命!
”
“你這小子,該不會真覺得自己可能是前朝皇子吧?
”
殷陵遊問罷,不等毛三裡做出回應,擡手又是一巴掌,“腦子缺根筋的玩意兒,别人說啥你都信!
我在宮裡頭做了半輩子的太醫,什麼前朝皇帝,數宮的妃子,皇子啊公主什麼的,我都見過,甚至連一些王公貴族的後院也都出入過,你要真是皇子,那我跑還來不及呢,還敢收留你?
”
“那些人就是覺得我是太醫,你碰巧眼睛長得跟前朝皇帝有點像,心裡頭就起了邪念,想着借用這兩個湊在一塊的巧合生點事端,搞點破壞罷了。
”
“再說了,這當初皇上都已經發話了,這前朝皇子早就死完了,從哪兒還能再冒一個出來?
地裡頭長得?
你要真是前朝皇子,皇上還能放心地把咱們師徒兩個給放了?
”
“動動你那豬腦子好好想一想!
”
殷陵遊再次在毛三裡的腦門上點了一點。
毛三裡撓着後腦勺,一個勁兒地點頭,“師父說的有道理。
”
“豈止是有道理,那就是真理!
”殷陵遊道,“往後你也長個心眼,别别人說啥你就信啥,心思歪的人多了,都是有所圖的。
”
“是是是,師父說的對。
”毛三裡再次一個勁兒地點頭。
殷陵遊又一次沒好氣地丢了一個白眼過去。
毛三裡嘿嘿笑了笑,往殷陵遊跟前不住地湊,“好了啦,師父這火也發過了,就别再生氣了好不好?
”
都懷疑他這個當師傅的了,能不生氣?
殷陵遊滿臉惱怒,但在看到毛三裡咧嘴笑的時候,那眉眼像極了曾經的故人時,這心忍不住軟了起來,臉上的怒意也因此消散了大半。
别管怎麼說,這一劫算是過去了,往後他和毛三裡也能平安無事了。
能讓毛三裡平安長大,往後若是能娶妻生子,安安穩穩地成個家,過普普通通人的生活,就算他完成了她最後的遺願。
若是她泉下有知,想來也是能夠欣慰的吧……
殷陵遊神色變幻,眸光也因此變了又變,最終皆是變成了一聲歎息,似要将許多的陳年往事,皆是通過這口氣盡數都吐了出去。
夏明月察覺到這些細微的動作,抿了抿唇。
很顯然,這件事其中還有她們不知道的内幕。
但這話又說了回來,即便有,又能怎樣呢?
皇上已經發話,此事已經有了定論,所有人都不會再關注這件事,更不關心這件事的真相究竟為何。
許多時候,難得糊塗四個字,是做人做事的準則。
夏明月笑了一笑,“時間不早了,殷大夫和毛大哥都已經累了,銀巧和莊翠早就給你們收拾好了院落和房屋,早些休息吧。
”
“這段時日,殷大夫和毛大哥也安心在這裡住,先将身子養好,其他的事情往後再說。
”
“好。
”殷陵遊和毛三裡連聲應下,在夏明月等人的陪同下,前往他們的院落。
簡單收拾,兩個人各自睡下。
夏明月安排了得力的小厮在院子裡頭伺候,之後又交代其他人這段時日要仔細看顧。
莊翠見自己的師父和師兄平安歸來,也是松了口氣,同時因為此事激動的有些睡不着覺,幹脆去準備明日早起需要熬煮的藥材,又去配置更多的藥膏和藥粉,好讓他們兩個人這段時日使用。
殷陵遊和毛三裡結結實實地睡了一個大覺。
從當天晚上,一直睡到第二日的下午才睜開眼睛。
期間夏明月等人沒有任何打擾。
雖說現在虛弱的人需要吃飯補充營養,需要喝藥來治療傷痛,但一場深度的睡眠,卻能夠大幅度地恢複體力和精神。
尤其是在殷陵遊和毛三裡經受了這般大磨難的情況下,此時能夠睡得這般熟,正說明他們心中踏實,不再擔驚受怕。
而事實上也如夏明月等人預料的那般。
殷陵遊和毛三裡起來時,雖然仍舊是看起來清瘦無比,顴骨高聳,眼窩深陷,但兩個人看起來精神抖擻,狀态頗佳。
吃上些稠糊糊的肉糜粥,松軟無比的發面餅,清炒綠豆芽,溜肉片,蒜蓉粉絲等小菜,兩個人越發覺得收回了些許魂魄。
之後,便是由莊翠和銀巧來熬煮湯藥,照顧兩人。
範靜蘭得知此事之後,前來看望,特地帶了許多宮中才有的滋補珍稀藥材。
這些藥材皆是大補之物,但殷陵遊和毛三裡的狀況則是需要慢慢調養,突然大補反而容易讓身體虛不受補,一時之間倒用不上。
但這些是範靜蘭的心意,殷陵遊也知曉她并不懂藥理,隻将東西收下,連聲道謝。
更道,“待我休養過這段時日,身體恢複了,若是範娘子還有打算,我跟着範娘子進一趟宮也是可以的。
”
“真的嗎?
”範靜蘭又驚又喜,“殷大夫願意入宮看一看太後的鳳體?
”
“沖你的面子。
”殷陵遊道。
先前不想來京城,怕的就是毛三裡的事情被人察覺,現在這件事已經被捅了出來,也已經澄清,那他反而不必再遮遮掩掩。
越是自然大方,閑言碎語也就越少一些,也免得因此而給夏明月等人帶來麻煩。
和皇室的人走得近一些,甚至讓皇室的人離不開他,也是他能夠平安生存下去的仰仗之一。
範靜蘭一聽這個,嘿嘿笑了笑,“多謝殷大夫。
”
“範娘子客氣了。
”殷陵遊笑着回禮。
之後的幾日,殷陵遊和毛三裡一直處于靜養狀态。
每日的日常便是吃飯,喝藥,睡覺,塗藥,跟着莊翠一并做些簡單的拳腳練習,好恢複以往的體力,待乏味的時候,便和烏金玩鬧成了一團。
日子過得平淡但并不無趣。
夏明月這邊,則是日常去賀家走動一番,做些拿手的可口吃食,投喂身邊的這一堆饞貓。
暖房裡面的棉花苗已經長到了預期的程度,夏明月更是請了範弘裕來看上一看。
範弘裕看到地上那綠油油且十分茁壯的棉花苗時,眼前頓時一亮,蹲下身拿手摸着那肥厚嫩綠的棉花苗葉子,愛不釋手。
“這棉花苗長勢可真好。
”範弘裕有些激動,“若是把這樣的棉花苗栽種到地裡面的話,成活肯定不是問題!
”
隻要成活率足夠高,那棉花的産量,自然也就跟着上去了。
隻是……
範弘裕面露難色,“這棉花苗生得是高,往後再種植棉花時也能用這育苗的方式來栽種,隻是這苗培育出來之後,往田地裡面栽種的話,連根拔起再埋進冷土裡面,會不會容易死苗?
”
“這個不怕。
”夏明月将暖房邊緣的土用小鏟子扒開,露出裡面一個一個排列整齊的土墩兒出來。
“起苗的時候,連這些土墩兒一并都起出來,栽種的時候埋進田地裡面,能讓棉花苗更好适應土地,成活也更容易一些。
”
“這主意不錯。
”範弘裕再次欣喜起來,更是将完整的土墩兒連帶着棉花苗端了起來,再次仔細端詳了一番,且再次感慨,“這主意真不錯。
”
“現在唯一的難處就是做這育苗用的土墩兒了。
”夏明月道,“我當時是因為臨時用,用木頭做了一個模具,做這土墩兒時效率比較低,真要推廣的話,隻用木頭模具效率就太低了一些。
”
夏明月道,“我這兩日想到了一個做土墩兒的工具,給範大人畫出來,範大人讓能工巧匠制出來看一看合不合手。
”
“那就有勞範娘子了。
”範弘裕連聲道謝。
夏明月找尋了紙筆,按照自己從前的記憶,将起墩兒器的樣子畫了出來。
正面圖,側面圖,細節圖……
夏明月繪制了許多副,連帶着各個部件的尺寸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範弘裕端詳之後,一邊感慨夏明月的奇思妙想,一邊感慨夏明月做事的細緻穩妥,更感慨夏明月有一顆願意去嘗試,勇于去嘗試,且還願意将這想法拿出來造福百姓的赤誠之心。
範弘裕突然覺得他能夠明白,為何老謀深算,經曆了太多事端的陸啟言,為何能夠在夏明月當初是流民,身份底細不詳的情況下,接受夏明月成為他的妻子。
這樣的女子,誰又會不喜歡呢?
範弘裕再次向夏明月道謝,“多謝夏娘子費心。
”
“範大人客氣。
”夏明月笑道,“隻是我也有些私心,待範大人将這起墩兒器做了出來之後,一定記得給我幾幅,到時候我要拿回去給田莊那邊使用。
”
“雖說戶部到時候一定會推廣至全天下,但我覺得戶部剛開始做的樣品,一定是質地佳,工藝好,用起來格外順手好用,我也貪個便宜,省點事兒。
”
“沒問題。
”範弘裕滿口答應下來,“先前皇上也賞賜了定遠侯和神虎将軍不少田地,往後大約也都是需要夏娘子打理的,我回頭多給夏娘子準備一些,絕對夠夏娘子用的。
”
“那就麻煩範大人了。
”
對于這種額外收獲,夏明月當然十分欣喜,且坦然接受。
“夏娘子客氣。
”
說完話之後,範弘裕便起了一些棉花苗,要拿回去給戶部其他人看上一看。